10月15日,改编自班宇同名小说的电影《逍遥·游》,在平遥国际电影展首映。此前,辛爽凭借《漫长的季节》获得釜山电影节第五届亚洲内容大奖&国际OTT大奖最佳导演奖,范伟则因该剧获首尔国际电视剧大赏最佳男主角。“东北文艺复兴”热潮,回归大众视野。而多年前,华东师范大学教授黄平已经关注到双雪涛、班宇、郑执等东北青年作家的成长。
到上海前一天,黄平发微信说,车胎突然出了问题,如不顺利,可能要在修车店旁边的咖啡馆见面。我说,好的,明天快到华东师大了再询问工程进展。但我心想,还是请车胎务必坚持,先别被治愈。看过《漫长的季节》,确定在某些方面,修车店挺有意思,不比中文系的院子差。上世纪末,在辽宁本溪,流行的交通工具是“倒骑驴”。一种三轮车,蹬车的人在后面,前面是木板车厢,在路边扬召,既能载人,又可装货。16岁的黄平坐它上学。后来,到吉林大学读本科、读硕士,又离开东北,到北京读博,去上海上班,挺长时间,他不好意思回忆这事,像做什么不体面的交代,犯了错似的。或者稍作修饰:他写道,所谓“倒骑驴”,正是后侧单轮驱动的现代化健身器材,在瑞典、丹麦满大街都是。如今,他早是“大都会”的有车一族,每天开车接女儿放学,此外,选择的闵行某修车店能力也到位:我愿望没实现,轮胎迅速换好,汽车提前好几个小时康复。黄平开车返回学校,到系里办事,在长会议桌选取一角,递了一大盒同事的喜糖,摆上矿泉水,跟我说,沾沾喜气。六月中旬,赶上梅雨季,黄平请来中文系座谈的导演辛爽,也坐在同样的位置,感觉聊的话题也类似,只是更自在。主创团队主要任务是到学校报告厅交流,窗外暴雨倾盆,内部水泄不通。实际上,“东北文艺复兴”的浪潮已有些年头,我恍然发现,单读再版的班宇小说集《冬泳》和首版拉开了5年之差。更早些,2015年开始,黄平在《收获》上读到双雪涛的小说《平原上的摩西》,系列论文逐渐发表,关于“一种新的美学原则在崛起”,关于“新东北作家群”,这都在浪潮汹涌之前。黄平回想起来,作为文学评论者,他只是听到了风的声音。这声音,是让“倒骑驴”停下的呼喝,是扳手掉在石板地上的撞击,是出租车跃入河流的心跳。它穿过上世纪90年代的寒冽清晨,穿过积雪堆叠的平原、车间和仓库,飘落在几十年后,终究仰起面庞的普通人身上。黄平小时候,父母在仪表厂上班,父亲戴茶色眼镜,办公室挂着军大衣,墙面的绿色油漆有半人高。厂里早分了房子,隔壁邻居是厂长,在院子口,他总是碰见。院子里,花繁叶茂,一簇簇“一串红”,随处可见,像过年那一阵,雪天里的炮仗,劈里啪啦,鲜艳连绵。家里还养了只大鹅,能看门和交朋友,发挥着狗的作用,寿命很长。黄平蹲下、拍手,大鹅就扑棱翅膀,跑进他怀里,把脖子搭在肩上。在夏天,数不尽的傍晚,坐在邮局门口冰糕摊,在身后报亭买一份《球报》。回屋,扭头看见组合柜里,又摆满了饮料,五颜六色的,由父亲买来,并且不时进货。黄平最喜欢健力宝,喝完一罐,还有一罐,变戏法一样。生活处处是戏法。实际上,父母从来不怎么管黄平,属于无为而治,放逐山野。于是他率性而为,大把时间将自己放逐到游戏厅,同时,考班里头几名,还是高考文科状元。中学阶段,他胜任物理课代表兼当地游戏厅一流选手,不断攻克街霸、三国志、快打旋风。同一时间,他读起小说,父母也不干涉。他没感觉到,父母对好好学习考上大学有什么要求。黄平也常去厂里表演节目,和其他小孩保持一致,一齐被大人逗。他不会唱歌、不会跳舞,就去说评书,当时东北特别流行。母亲工作的车间,没办公室那么安静,总伴随着车床不间断的轰鸣,还有机油和金属线圈的密集味道,广播传来《血战金沙滩》,是田连元讲的,嗞嗞啦啦,混在其中。久而久之,整个厂里数他最会讲故事,能大段说杨家将和三侠五义,绘声绘色,如影随形,渴了接来健力宝和荔枝饮料喝,谁都爱听。一切都让人踏实。直到多年后,当黄平回忆起上世纪90年代中期,因为国企改革父母一块下岗的事,才察觉当时生活的剧变。母亲开了家小饭店,不温不火,维持生计,父亲转到别的生产商那里,继续做销售。挺戏剧性的,班宇父母上班的厂子,和黄平父母厂子是一条生产链,位居下游,在同一时间也进行了改革。不过说不清是哪个节点发生了塌陷。父母为他抵抗住家里面临的落差,本是迅猛的、一蹴而就的时代冲击,砸到千万个家庭,对小孩来说,可能是轻缓的遭遇和沉重的顿悟。下岗后,父亲用印着外白渡桥与和平饭店标志的旅行包,用来装成捆成捆的雨衣,母亲带着读初中的黄平,去路边摆摊。雨衣也五颜六色,换着穿也穿不完,他觉得有趣,像场游戏。又到了冬天,大鹅躲在窝里,黄平为它搭起围栏,用来保暖。三舅带着一群工人,扯着厂长雪白的衬衫领子,推到高楼窗口。数九寒天,去厂子的路上,他看见多了些帐篷和横幅,又是一阵愕然。上学有了不同以往的意义,就是改变眼前的命运。有一年元宵节,父亲领他去图书馆,第一次读鲁迅的黄平,借了一摞《呐喊》。晚上,黄平自顾自走出院门,小路两边,家家户户按习俗照例点上红蜡烛,烛影在寒风中摇曳。明天,父亲要和工友们出远门。他把蜡液滴在窗台上,蜡烛粘在上面,映着霜花,像灯塔。▲以文学为志业,黄平一开始就带着天真的使命感。
黄平借到的第一本小说是《基督山伯爵》。读中学时,他觉得,能和游戏厅竞争的作家不多,而大仲马能担此重任,金庸和古龙也确实好读。何况,以他们为文学启蒙,也不影响以后读乔伊斯和普鲁斯特。十几岁,他痴迷文学,沉在小说深处。在高中学校的图书馆,常常只有黄平一人,他在这里与狄更斯、雨果、巴尔扎克、托尔斯泰、普希金初遇。上海译文出版社开始出版世界文学名著普及本,价格不贵,他就按图索骥,从第一本陆续读到最后一本,发现了和桓仁县完全不同的、新奇和虚幻的城市。文学,是黄平的避风港。透过狄更斯,他即便身在家里的小书桌,也能依靠本能,游历伦敦的街头。不是走马观花,不用流连忘返,一次次翻开又合上,就能一次次走过去、生活过去。外边的激烈风雨,因为文学被疏散和隔开,书籍是牢不可破的山脉。山这头,不再是东北。1999年,黄平到长春读书。大学气氛更为自由,他来去自如,不怎么去教室上课,经常不及格,到图书馆读小说,活跃于辩论社团。兼职赚了不少钱,做校园代理,写广告文案,贴满了学校电线杆和宿舍楼。此外,他毫不迟疑、十分自然地从社会学专业考到文学院读硕士。吉林大学的学生,来自全国各地,身份丰富、极具差异,这打破了黄平在中学阶段和朋友间的“内在平等”,视野变宽。到了长春,他刚知道辽宁话不是普通话。黄平当时觉得,不同语言隐含内在等级,比如法语和东北话——于是,花了挺长时间“矫正”东北口音。研二有一回,黄平旁听博士论文答辩,中国人民大学程光炜教授参加。黄平自报家门,请教了几个文学史问题。程老师多年后回忆,这个年轻人白皮肤、高个头,口齿清晰、表达能力极好,提问出发点和落脚点都很自然。事后,黄平发去邮件,请教论文,过了不久,程老师抛来读博的橄榄枝。几年前,读大学第一个春节,黄平回老家过年。他在长春火车站候车,在一家小书店偶遇了王小波的《思维的乐趣》。到家后,他随意和父母谈起这本有趣的杂文集。正月初六,大雪天,母亲没有和他商量,买回了“时代三部曲”,夹在棉袄内怀,以免被雪打湿。这套书如宝藏一般,摆在黄平面前。以当时家境来说,60多块钱,已相当贵重。母亲读不懂王小波,但当天是他的生日。空气寒冽,他穿越铁西,记忆里巨大的、辉煌的工厂,锈迹斑斑,已经变成了废墟一般的存在。▲桓仁第一百货商场。路中间是“倒骑驴”,十几岁的黄平坐它上学。
▲还在读初中的黄平,和家里院子的大鹅玩耍。
去北京上学,也是从长春火车站出发。2006年6月底,天气阴郁,黄平从吉林大学前卫南区出发,经人民大街到火车站,听《酒干倘卖无》,过安检、登电梯、排长队。随后,大厅所有的电扇,忽然定住,电灯也骤然熄灭,一声响雷落在车站屋顶,从地面炸开。被雷劈过后,黄平盼望着一场雨。候车室闷热,人群拥挤、黑压压一片,汽笛终究响起。他其实很期待离开,去直面新的城市。铁轨猛地震动,废墟成为背后的事物。2005年,黄平入学前一年,程光炜教授开了上世纪80年代文学的讨论课,黄平到人大后,很快发核心期刊论文,参与导师课堂。他条分缕析,声情并茂,为人瞩目。也在一所高校的新闻传播学院任兼职老师,收入不菲。在北京的第一个秋天,学校图书馆门口槐树的阴影下,黄平给母亲打电话,提起自己的课酬。有了钱,他打车去健身房,去人艺看戏,去日本大使馆听大江健三郎的演讲,去北大看《三峡好人》的首映。2009年,华东师大中文系接收了黄平过去任教。他以上海为起点,踏上学术之路。而一切顺利的同时,新世纪狂飙突进,超越了所有人的眼光。黄平从北京来到上海,像从一个明天望向另一个更壮丽的明天。郭敬明的小时代之曲,关于外滩和都市,在很多年轻人心中奏鸣,摆置为某种努力向上的范式。成长之路,就像一列单向的极速火车,从这端疾驰到那端。同代人的年轻之心,被切成薄片,就这么疾驰下去。做大学老师后,发论文、评职称,纷纷扬扬来临和落定。黄平感慨,时间太快,房价太高,来不及反应。在上海头几年,依然困在生活谜团中。比如,曾试图分辨咖啡和红酒的品牌和种类,在想象中,上海的大学教授会很擅长。可他脑海里,时不时浮现出五谷杂粮,广袤无垠的平原和黑土地,消失在阳光浮尘里的工厂和图书馆,大雪纷飞的冷冽寒冬。生于上世纪80年代的东北,有些往事,像命中注定一样,藏在眼里,羞于言说。文学是黄平充满力量的避风港。2015年,他在《收获》上读到双雪涛的小说《平原上的摩西》,非常震撼。他惊觉,原本自己熟悉的家乡生活,可以被作家用作小说素材,并极为准确地写出。一时也挺恍惚,双雪涛是不是和自己前后脚走过了铁西,看到了那些失落和最后的冲锋。关于双雪涛、班宇、郑执的小说,黄平可能不再判断,是小说情节,还是生活的一部分。确定的是,他们分享着基本一致的成长经历。抵达北京和上海前的记忆,又随着书页,如风吹麦浪般涌起。他第一次有了念头,把过去坦坦荡荡讲出来。从长春火车站黑压压的人群开始讲,从读书改变命运的期待开始讲,从父母一辈的下岗和挣扎开始讲:他们不是失败者,他们充满着普通人的尊严。以文学为志业,黄平一开始就带着天真的使命感。小时候,他为商场楼下裹着破旧棉袄的流浪汉愤怒,为一败涂地、化为空旷和荒芜的工厂愕然。他似懂非懂,包括父亲在内的一群人,在溃败中慷慨激昂,去异地建厂,去辽远想象。黄平希望,这一切的理想主义,都以更加坚实的方式沉淀下来——▲2005年前后,黄平在吉林大学前卫南区B食堂。他当时是文学院的硕士生。
对往事的追溯,终究要成为一代人的集体情感。黄平觉得,很多人都身处“漫长的季节”,包括成功无望的悬疑,突然困顿的迷踪,夜奔铁轨的流亡。他也并不特殊,曾向往想象中的城市光影,致力于融入新身份。现代性迷恋将个性席卷殆尽,摇身一变,是复杂的谜团。人就很难自洽,事情变得讳莫如深。《冬泳》《逍遥游》《仙症》陆续出版了。作家们对家乡的回望,对父辈生活的展露,像一条条引线,牵出东北经验背后,人的苦难和精神。他们谈论青春文学里没有提及的话题:普通人如何面对“失败”,本质上,是人如何在现代保持尊严。那些下岗工人往事,尘封多年,终于由“子一代”的文学做了证明,然后端坐在历史里面,摆正了普通人的位置。班宇经常说,只是赶上了潮流。黄平觉得,东北像温暖的共同体,集体主义印记深刻,存有内在的秩序和平等。和个人主义保持一定疏离,同时个体又能无比清醒。他说,东北人,有一种失败者的豁达,不是阿Q式自我安慰,都挺知道自己怎么回事,上不去了没关系,那就学怎么下。这是属于东北的浪漫。所以“倒骑驴”的视野其实很开阔,不用去做假设,内地杂粮也美味,未必要吃西餐。前几年,黄平去日内瓦湖旅行,站在一人多高的黑天鹅面前,近到脖子能搭在肩上。他想起了家里大鹅,饥饿的时候,嘹亮的叫声带着工人阶级的气质,穿过热闹的厂区。黄平庆幸,生于东北,将自己抛入这谜团,又最终走出,于是深知普通人的成长境遇。在他眼里,东北,既是家乡和童年,也是一种关于阶层的比喻,是双雪涛、班宇、郑执共同的出发点,那些记忆,萦绕在内心深处。某种程度上,捍卫普通人价值的作家,都是新东北作家群。“东北文艺复兴”,就是从东北出发,以文艺复兴人的尊严。2019年11月,辽宁师范大学召开“东北文学与文化国际研讨会”。黄平赶出一篇会议论文,名为《“新东北作家群”论纲》。在文中,他深情写道:“‘新东北作家群’的小说,在主题和美学风格上都是一次召唤。召唤历史的连续性,召唤小说的道德使命,召唤真正的艺术。”▲2023年3月26日,“现实与传奇:王安忆余华对谈”活动在华东师范大学举行。黄平主持了这场对谈。
疫情期间,上海一度正常工作停滞。黄平开始写小说,偏悬疑,纯文学与类型文学结合。去年发表了第一篇,今年已发表了五篇,又登上《小说月报》十月刊封面。明年,出版一部小说集,已经谈妥,准备做文学新人。他上次写,还是中学时读武侠,于是顺道写武侠,荒诞不经,有些滑稽。现在原始文本被锁在家中箱子里,严加保护,以作纪念。作家黄平感到幸福,以及那种都有了陌生感、属于少年的隐秘激情。他以前以为,生活的道路在铁轨之上,不愿意走进旷野。最新发现是,生活本来就没有铁轨,洪荒、神秘和喜悦交织,过去、现在和未来并行。我问,还有没有纠结的事,他想了不到一秒,没有。父母早来了上海,一起住。家里以前的饭店,生意欠佳,索性就请母亲做自己的专职厨师。过年不回东北,一方面老家没人,另外女儿也怕冷。他有时早晨起来,看见自己掉下一根白色头发,不知是悲是喜。他设想未来的生活常态:夜深人静的上海,老婆带着女儿熟睡,自己光着脚悄声走到书房,打开台灯,打开电脑,翻开白天藏好的饮料和饼干,开始写作,沉入意识深处。今年过了中秋,黄平带着全家去钱塘江看潮,毕竟刚换了新轮胎。他也许又播放了刚听的一首歌,瓦依那乐队和任素汐合作的《大梦》,很喜欢。在路上,他在后视镜恍惚看见,多年前那个元宵节晚上,映在窗户上的自己的脸。寒风中,蜡烛摇曳,所有生锈的、结霜的梦彼此对视,成为潮水。人物简介:
黄平,1981年生于辽宁,1999年以家乡高考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吉林大学,博士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,现为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、中国创意写作研究院副院长、中国大学创意写作联盟秘书长。作家,评论家,出版有《出东北记》等文学评论著作多部,在文学期刊上发表《松江异闻录》等短篇小说若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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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源 | 晶报APP
统筹 | 李岷
文 | 张琦
制图 | 勾特
编辑 | 叶辉 李一凡